很酸,心酸的酸
离开前,他特地挑了一个有训练的下午回到申花基地。这是3月里的一天,距离联赛开始一星期。回避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寒暄和祝福,他独自一人默默整理打包。被子和枕头,跟随了自己多年,被塞进车厢,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它们将跟随他一同登上从上海前往广州的飞机。
最后一次了,车驶出基地的时候,他把速度放到最慢,看一眼自己曾经那么熟悉日后也会在回忆里继续熟悉的训练场。满心的不舍,也只能倾注于一个眼神,再看一眼。“我在心里想,这一走,就不知道何年何月再回来了。有一天也许我会再次回到这里,但绝不会以申花球员的身份了。”康桥的一草一木渐渐退去,“信不信?我当时真的想起了徐志摩那首《再别康桥》。这些年里,也许每个离开申花的人都会在这样特殊的一刻想到那句特殊的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很酸,心酸的酸。”车不知不觉已经滑行到了大门口,与自己告别的也只有门卫一个。对方问,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在每一段用了心的关系走向穷途末路的时候,总要经历最后矛盾挣扎的阶段。每个人大约也都有对自己说“从头来过”的时候,即便早知道,同样的两个人,演不出别样的故事。孙祥也一度想过要从头开始,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他是快乐的。布拉泽维奇来了,老头看重他,找他谈过几次,他们用不同的语言畅想着同样的未来。然而彼此欣赏的两个人,注定走不到一起。那天早上,他接到俱乐部电话,足协因为自己只签了半年合约拒绝让其注册。后来,一切终于演变成一出他无力控制的闹剧。
现实是一个开放而空洞的台阶……
4月3日,中超第二轮比赛开打,“待业”在家的孙祥开车去杭州看大哥孙吉效力的绿城打金德。他用“待业”调侃自己职业生涯中度过的最漫长的无球可踢的日子,他现在当然可以无所谓地嬉笑嘲讽了。“心里觉得很失落,大哥在球场上,自己却只能在看台上做球迷。一遍遍问自己,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并非真的不知道,他更想问的其实是,自己为什么没能在其中的某个环节将这场闹剧适时制止?“连大哥都劝我,让我算了,以后慢慢再说。所有认识我的人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问我,‘阿尼,你怎么会这么做?这不是你的风格啊。’”这么多年,孙祥留给人们的印象始终是本分而不张扬的,他处处小心谨慎,怕的就是有这样一天,自己突然成为一场风暴的中心。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座庞大的迷宫,这本来是一座为抵御外敌而建的宫殿,最后反而困住了自己。他疑心是不是自己为自己设了一个圈套,并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事后想想,我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是不是必须如此不可?如果换一种方式,结果会是怎样?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做的决定都越来越感性,我的本性也通过这些决定越来越多地暴露出来。”他的天性中有一部分是向往成为那些不受世俗常规羁绊的人,但是向往本身已经为他和他们之间做出了鲜明的界定。
人,最难了解的总是自己。
过去这一年,孙祥说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他经历了很多的失望,有无法回到欧洲的失望,信任被辜负的失望,无球可踢的失望……当所有失望向他压过来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过是一场梦,会醒的,醒来就好了。”幸运的是,最后的最后,老天给了他一个相对美好的结果。然而相对美好,始终不是最好。
“如果时间回到去年6月,我死也不会回上海,一定是留在欧洲的,不管以什么方式。”他很少这样用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像是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立刻断然地摇摇头,“世界上没有如果,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每个人心中都有那么多‘如果’在等待被实现,如果这些‘如果’有机会一一成真,那么这个世界的体系不是要彻底乱套了?在没有决定去澳大利亚还是广州之前,我总是对人说,自己也不知道第二天眼睛一睁开,会在什么地方。一封邮件,或者一通电话,就足以决定未来几年我的走向。”
现实是一个开放而空洞的台阶,你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是回头看,似乎偶然的一个台阶,其实也充满了必然性。为什么要踏上它,而不是别的台阶?
你是自己失去的那部分
对于孙祥的这次采访,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几个月前我们在MSN上碰到,那正是他最迷茫的时候,对于未来在哪里落脚,他一无所知。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想走出去。“希望今年你还能去一个别的国家采访我。”命运的安排阴差阳错,他终于没能去成另一个国家,我只能登上飞往另一个城市的航班。
一年前的5月,在维也纳见到他。从他身上,我看到一个人内心强大的宁静和富足。广州再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并不是消沉,然而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相同的眉目,却看不见当时照亮整张脸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这种发现让我疑惑了很久,直到第二天采访郜林,听他说自己以前踢球是为了理想,现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责任。于是才恍然,原来当初照耀孙祥笑容的,并不是维也纳五月灿烂的太阳光辉,而是他内心纯净的理想。现在,这样的理想在哪里?
他摇头不作答,说,“有一次偶然听人讲过一句话,‘日子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听了觉得心惊肉跳、手脚冒汗。”我当时正在喝一口茶,听他这么说,立刻觉得这茶真苦。他并不知道,这话是活了87岁的阿根廷人博尔赫斯说的。而他自己只走过28个年头,已经有了相似的感触。这也让人心惊肉跳。
他说,每个人对于如何走完自己的一生都有两种选择。“往前看,或者往后看。往后看,我来不及,一路走一路丢失的东西,来不及把它们拾起来。”往前看,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和恒大一起冲超,争取中超的冠军,然后用自己的努力,再次回到国家队,也许四年后的世界杯,还能去巴西……“我不知道这些计划里有多少能实现,但是我不能因为怀疑就停下脚步。”也许最后一项带着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但归根结底,它们都是一些现实的计划。它们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应该带着被晨间清风拂过的气息。
这个晚上,听他讲自己的这一年,讲如何把被子枕头塞进箱子带到广州。讲话的人本身不觉得什么,听者却忍不住感叹,真是情何以堪。一个上海人背井离乡,身后有着多少无奈和妥协。所幸他基本上算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对于这一年的遭际,他并不耿耿于怀,“我是这样想的,多经历一些事情也好,这好歹能为自己的人生多渲染一笔色彩。”
我想把博尔赫斯的另一句话送给他,那其实是一首诗中的一句:“你是云彩、是大海、是忘却。你还是你自己失去了的那一部分。”世界上没有永恒,孙祥是在这一年明白的。
犹豫比错误决定更可怕
一个人在健身房训练的日子,终究是太孤独了。“只有自己给自己信心,提醒自己一定要练得比别人更苦。”一个项目过去做四十次,咬着牙提高到五十次。
而健身房外面的世界,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半年不踢球,肯定要废掉了。”真的会废掉吗?孙祥说,从头到尾,他对自己没有过一点怀疑。
很多事情,一念之差,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他是个会对自己下狠心的人。说着要放一个大假,结果只是更玩命地投入训练。“越是陷于低谷的时候,越不能消极。所谓消极,就是自己纵容自己的软弱。”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自我同情中无边无际地沉沦。
可是在漫长的等待里,心里总有彷徨的时刻。澳超是个遥远的召唤,而广州是唾手可得的幸福。于是权衡再权衡,决定让那本已经办好签证的护照上,永不落下那个命运的印戳。“我是为了钱吗?我觉得,我更多的是为了一种希望。钱,有没有,日子都一样过,我不怕过苦日子。但是希望很重要,那是生活的必须。我在和恒大接触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希望的力量。你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
终于没能实现再一次留洋的梦想,遗憾是必然存在的。但是他自我安慰,或者自己的性格还是更适合中国的。“我在国外的时候,时常有种与现实脱节的感觉。我一边做着宅男,一边想自己在国内是多么喜欢忙个不停的感觉啊。”
上海飞往广州的班机,延迟了两个小时。他透过飞机舷窗看外面大朵大朵棉花糖一样的云,有一种整个人被包容的安全感。很多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觉得一颗心,终于妥帖地放下了。“我在飞机上想,这是我职业生涯里国内转会的第一家俱乐部,或许也是最后一家。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广州为我提出了最大的挑战。我们以前在这里打客场的时候感触很深,这座城市气候闷热,人感觉总也跑不动。所以要在这里获得成功,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初来乍到的那一阵,孙祥执着于思考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来广州是不是做对了?离开申花又是不是种错误?决定对与错的,是瞬间的行为还是需要时间的延续?”他说,自己并不害怕在广州遭遇失败,“因为犹豫比错误的决定更可怕。”
在自己和世界间找一种平衡
他4月26日到广州,我们在鹿港小镇吃饭的这天是7月26日。“今天正好是我来广州整三个月。”他说,“不过对于这座城市,我还很陌生。”一座城市的亲切感,并不是由纯粹的时间堆积来决定的。
恒大俱乐部并非走训制的俱乐部,像他们这些未婚球员每晚10点半之前都要回宿舍报道。每天傍晚训练完,他和郜林几个就从自己基地所在的白云区打辆车往广州最热闹的天河区去,单程三四十元的车费。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并不友善,遇到拒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说来到广州三个月,最大的改变是性子渐渐暴烈,自己也觉得纳闷。
他在这里最喜欢的消遣是外出吃饭,叫上一份砂锅粥,吃得热气朝天。再和队友们天南地北地拉扯上一通,一不小心就到了时间。于是大呼小叫地找服务员买单,急匆匆地出门喊车,然后踏着查房的时间点回到宿舍。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简单,也蛮有意思。他眼下还不准备为自己搞辆车,因为对于广州还没有摸透。相比上海和欧洲,广州自有它的好处。在这里,他既不会像在欧洲时那样常常落单,又不会像在上海时那样总觉得不够独立,怎么样都长不大。
对于这座城市,他还没有时间培养出自己情感上的喜恶。但是就像所有无法停下迁徙脚步的旅人一样,他每到一座城市,就会发现一段被埋没的过去,和一个迷失在过去的自我。时常,会被一种恍惚和迷离的感觉击中,真正的自己在哪里?“我有没有找到自己?也许快了,但我希望不会有那样一天。因为找到自己,就意味着失去自己。我只希望在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退役后办个助学基金做支教
离开广州的这天早上收到孙祥发来的一条短信,说银行之行取消了,因为自己生病,正在医院吊盐水。
“银行之行”是前一天晚上约好的,吃完晚饭告别以后,他在MSN上说,回去的路上看见银行,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去汇款。“如果你愿意,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他每个月固定的时间都会去白云区圣地酒店旁边一家专门的银行汇款,为了自己资助的10个云南贫困地区的孩子。几年前,他听一个在那里做支教的朋友说了那些孩子的困境。“觉得真心疼,于是立即说,我资助10个。”
前段时间,10个孩子来上海,孙祥带他们参观世博会。买冰淇淋给他们吃,这些孩子从来没有尝过,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说味道不好。请他们在奥地利馆的西餐厅吃大餐,问他们好不好吃,孩子们说,还是喜欢吃中餐。他们在家里,从来没有过饱食的机会。问他准备资助多久,他说,“这些都是小学生,有的快毕业了。快毕业的就先资助他们念完初中,没毕业的,就到小学毕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果他们有能力进大学深造,他说只要自己有能力担负得起,肯定会把资助进行到最后。
当初,他放弃留洋的机会加盟恒大,曾经被无数人指责见钱眼开。如果他真的是那样一个金钱至上的人,便不会数年如一日地默默资助10个儿童上学。孙祥不在乎被误解,他以为,误解毕竟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权利之一。“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很多年了。”他说,“以后在大学里开办一个吉祥健康助学基金,就是给外地那些条件不好的学生一点灵活周转的钱,让他们吃得好一些,毕竟读书是要用脑子的。我小时候是在大学长大的,看过很多穷学生,舍不得吃肉,只吃蔬菜,这样对身体发育不好,而且脑部的发育也会受到影响。”很多时候,他的真心掩藏在自己戏谑的笑容背后,让别人难以看到。
他说,再以后,自己还想和大哥去山区捐助几所希望小学。金钱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他甚至考虑,退役后可能会去做一段时间的支教。“很想去,但是现在没时间。而我也和你说过,吃苦我是不怕的。”